在三明治年纪遭遇癌症,她记下每一天的治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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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明治每日书鼓励参与者连续三十天在同一主题下进行写作。今天文章的作者萝卜卜,是三明治五月份每日书的参与者,她本月的写作主题是《与癌症相伴的三十天》。因为一场病,每年只有五天年假的她,在五月休了一个月的长假。

在这里,她说自己并不是要写下惊天动地,凄惨悲切的故事,只想真实记录与病魔和解,与自我坦诚相对的三十天。

萝卜卜说,“毕竟,这是上天送给我即将到来的三十岁,最特别的生日礼物。”

??写作者信息

作者:萝卜卜

坐标:广东省深圳市

职业:金融

自我介绍:

不是文艺青年,是元气满满的少女

??目录:

Day1健壮的患者

Day2互联网

Day3等待

Day4回家

Day5懒癌

Day6病号服

Day7检查

Day8贪婪

Day9决定

Day10手术

Day11睡意

Day12夜

Day13男女之别

Day14花

Day15橙子

Day16声带

Day17住院楼

Day18柴鱼汤

Day19概率

Day20药

Day21出院

Day22天蝎座-上

Day23天蝎座-下

Day24苹果

Day25干瞪眼

Day26保险

Day27病理报告

Day28疤痕

Day29痊愈

Day30后记

本页面仅展示前21天的内容,想要阅读整本每日书可以点击文末阅读原文。Day27-30内容将在后五天更新。

??每日写作

Day1(4月1日)

健壮的患者

我打小就是个健壮的人。正因如此,当拿到确诊报告的时候,我才如此震惊。

六岁的时候常与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疯跑,爬树打架玩泥巴,和阳光亲近,阳光也很慷慨地送了一件黝黑的外套给我。一日朋友们到我家来玩,恰逢家里来客人。那位留着大波浪卷发的阿姨拍着小伙伴们的头,轮流夸着漂亮、可爱、机灵,轮到我的时候,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秒,最后抿起嘴角夸我“健壮”。这两个字从此在我心里潜伏了下来。当时并不觉得,待到懂得爱美的年纪便开始发酵,混合成一团隐隐的酸、浅浅的疼和深深的无奈。

第一个跟我说这个结节有些不对劲的是体检机构的医生。勇敢的超声波像探子一般,穿过表皮和肌肉组织,淌过血管,在体腔内探索着地形,将不同的组织形态一一传回屏幕。“结节边缘不清晰,有明显钙化,医院再看看。”医生漫不经心地交代着。我接过他塞给我的一大把纸巾,匆匆抹掉超声耦合剂,走出了检查室的门。

那天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一点,门口却依旧排着长队,不少人因为需要憋尿的缘故夹紧腿靠在墙边,一排僵硬的身影让人看了很难有好心情。我从人群中小心的挤出来,耦合剂那冰凉又黏糊的触感还残存在皮肤上,让我有些发懵。我回想着医生检查时眉心中的川字,觉得那应该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疲惫,而不是因为我的病情。

它就这么轻轻地来,把乌云也都带来了。

Day2(4月2日)

互联网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所有人都会治病了。

不论是发烧流涕头疼肚疼,还是长痘过敏食欲不振,不论是小到被虫子咬了一口,还是大到股骨骨折需要急救,只要能准确描述出自己的症状,就能在网上找到相应的诊断和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治疗方法。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套关于健康的理论,绿豆、薏米水、早睡早起,或者其他。

我也曾是互联网医疗的受益者。靠着网上各种中医体质测试和食疗的方法,多年顽固不化盘踞两颊的痘痘终于被我整治平定,只偶尔在额头和太阳穴有零星作乱。尔后,靠着百度,我又学会了看血相和各种化验结果,每次的判断总和医生差不离。

因此,从体检科出来之后的一个小时里,我一直在查阅资料。结节,微小钙化,边缘不清晰,这三个词组合起来的搜索结果很多,各种病人的发问和自述,各种发病原理的详解,医院的广告......百度百科“甲状腺癌”的那一页不过短短几段话,却被我逐字逐句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。

如果结节是良性,自然是皆大欢喜;如果结节是恶性,又分成两种情况:是乳头状癌则影响很小,而若是滤泡状癌,那么我的生命可能就只剩下一年不到了。然而要确定这个结节的真实性质,只有一个方法:穿刺。

第一次,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。那个直径不到1厘米的小包,此刻却成了定时炸弹。它一面坦然接受医生的审视,一面又把自己包裹在层层皮肉之下。我无法确定它是否心怀歹意,但这样可见却不可触摸的距离,让我无法安心。

也是第一次,互联网上那丰富的信息没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。我们自以为掌握了全世界的知识,但离开了互联网,也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孩子。

Day3(4月3日)

等待

从开始检查到确诊,只花了十五天的时间,然而这短短十五天,被生生过成了十五个月。

在这段日子里,医院,实际检查通常都只有短短几分钟,大部分时间,都是在等待。排队预约B超、排队抽血,每一次从化验到拿到结果都需要三五日。等待的时光里,我详细计算过自己剩余寿命的期望值,整理了所有买过的保险,想好了如果辞职环游世界的可行路线,我把一切都照最坏的可能性准备着,并不慌乱,也没有告诉任何人。

医院是做穿刺活检。听起来很可怕的手术,实际上及其简单。既不用打麻药,也没有复杂冗长的准备过程,整个手术由两个医生完成,只花了不到十分钟。其中一个医生举着B超探头紧贴在我的锁骨上端,回声呈现在屏幕上的影像粗糙而模糊,感觉颇像在山洞里探险,B超探头似手电筒照亮漆黑的体腔;而另一个医生握着长长的针筒,紧盯着屏幕,双眼因为凝神聚焦而微微眯起,像是在寻找山洞里的宝藏。

我强迫自己不看那直径约有两毫米粗的针头,一边仰起脖子以便医生更好的探测,一边在心里掂量着如果这根针刺偏我的小命还有几分。事实上,医生的手法异常精准。我心里建设还没做完,就感觉到左侧脖子被叮了一口,针头准确地抵达结节处。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,直到两大针管组织取完,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
“三天后拿结果。”医生的话又让我陷入新一轮的等待里。在缴费的长队中有不少孕妇,一个个隆起的腹部像充满生机的丘壑。她们的期待是春风,催生出满怀的希冀;而我的期待是尘是霾是雾,盘旋在将未来遮掩在一片朦胧里。

在等待的日子里,死亡,就像楼上迟迟未落下的另一只靴子。

Day4(4月4日)

回家

拿到化验通知书的那日是个晴天。

或许是因着阳光的烘烤,或许是之前早已想过最坏的结果,看到“恶性”两个字的时候,我一直吊着威亚的心反而落回了原处。思索之后,第一个电话我拨给了婆婆—她一直有甲状腺炎,对于这个病比较有经验,她建议我回家找资深的医生再复查确诊;第二个电话是给领导,说明了情况并请假;第三个电话给先生;最后一个电话,我才打给父母。

我没有跟父母说明具体原因,只是解释身体不太好想要回家休息一阵。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瞬间尖细了起来,她一担心就会这样。然而似有默契是的,她也没有追问原因,只是让我把具体车次发给她。

有好事发生,我们第一个告诉家人;但很奇怪,一旦有坏事,我们向全世界坦诚,却对最亲的人隐瞒事实。

第二天我就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踏上了回家的高铁。我不知道要请多久的假,也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。像一条洄游的鲑鱼,我穿过湍急的人流拼命地赶路,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—回家。

不管遇到什么事,在母亲的拥抱里,就可以忘记一切。

Day5(4月5日)

懒癌

家人找到了当地甲乳外科最著名的医生,原想请她帮忙重新诊断,不料想,她却带来了一个消息,一个让人懊恼不已的消息。

原来,我患的原本是甲状腺乳头状癌。这种癌发病率非常高,尤其在儿童和青年女性中常见。这种癌不同于滤泡状的癌症,它是在已经分化好的腺细胞中发生,癌细胞生长极其缓慢。在超声技术不发达的时代,很多人一辈子都携带着乳头状癌,只要癌细胞一直以分化的状态待在结节或者囊肿之内,几乎可以不去理它。

然而,穿刺改变了这一切。

甲状腺乳头状癌原本就像一棵树上结成的果子,生长非常缓慢,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成熟;然而一旦刺破果皮,种子便可能随着果肉传播开来。癌细胞可以顺利突破囚禁它的结界,轻松的转移。而甲状腺旁边紧贴着淋巴,一旦它们驻扎到淋巴里,就如同鱼儿回归大海,将再也寻不着痕迹,却能迅猛发展起来。而如果到那时,死神的镰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挥下。

它原本是最懒的癌,你戳破了它的伪装,它就变得穷凶极恶起来。

Day6(4月6日)

病号服

医生建议先住院做个全面的检查,于是人生第一次,医院的豪华小单间。

住院的前一天,全家人出动为我打包行李,上一次有此待遇,还是在第一次去北京念书的时候。当时,母亲除了往箱子里塞衣架脸盆,非让我带着一小抔茶叶和盐,美其名曰想家时可以闻闻一解乡愁,但却一一被我以科学的名义拒绝了。当时她面色如常,只是微微皱了皱眉,却在转身的时候偷偷地拭泪。

十年后,我在母亲的眉梢又看到了她当年故作平静的模样。整个晚上,母亲忙前忙后地收拾着,一贯不掺和家事的父亲也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刚刚整理好的箱子,时不时往里加塞一卷纸巾,又或是扔一袋牙线进去。我则在处理因临时休假而堆积的工作邮件。一家人各忙各的,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打破沉默。

入院的那天已经是十二月,没有暖气,湿冷的空气像蛇一样缠绕着双足。见医院的病号服只是单层棉开衫,母亲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取了我医院。其实病房的空调很暖,但这一次,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头,没有拒绝。

幸而病房的床只有90cm宽,容不下第二个人,母亲才打消了陪睡的念头。送她出门时,隔壁房间的客人恰好也正送走她的家人。我们并肩站在住院部的电梯前,挥着手,直到电梯门关上。

我上牵的嘴角终于可以放松下来,一时间觉得身体变轻了好几斤。她抛过来一个理解的眼神,紧绷的肩膀似乎也不再僵硬的耸起。我们相视一笑。我盯着她身上和我一模一样的病号服,感觉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同盟。

就这样,我成为了11P号。不是病人,是战士。

Day7(4月7日)

检查

在医院的前两天,一共做了四项检查,包括CT、Spect成像、核磁共振等,这些也是检查体腔内病变的常用辅助手段。医院很大,在不同的楼之间穿梭时,总让我想起游戏场景。不同的楼是一片片相连的地图,需前往的检查科室则是一个个接任务的点,每完成一项检查,就会获得一些经验值。

“请您屏住呼吸,避免吞咽。”躺在最后一项检查-CT机里的时候,耳边响起机械的女声。机器开始旋转的那一刻,电流声忽然增大,我觉得自己头顶的经验值条也在飞速增长。检查时间持续了不到一分种,爬下来的那一刻,我仿佛听到了一声“叮”,像是微波炉烤好食物的那一种声音,我头顶的经验条由黄变红,复而归零。

升级了!我莫名地欢喜起来,捏了个回城诀。在焦灼的人群中,我的傻乐有些不协调。

Day8(4月8日)

贪婪

大概是我的故作轻松唬住了癌细胞,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,它们还乖乖呆在结节里,没有发生转移,也没有继续恶化。这意味着在这个阶段,只要把甲状腺全部割掉,它们就不会继续在我体内张牙舞爪。

然而,我又犹豫了。

或许是看了太多的网友的帖子,了解了过多切除甲状腺的副作用。甲状腺是人体内分泌甲状腺素的唯一器官,而甲状腺素是维持人体新陈代谢的最关键激素之一,简单来说,如果体内缺乏甲状腺素,就会代谢变慢变笨变胖,而甲状腺素过多,则会心慌失眠亢奋无力。

如果完全摘除甲状腺,则只能依靠外源性甲状腺素来维持生命,但,以微克计量的剂量非常难把握。而且,如果不是终生用药精密控制,癌症非常容易复发。另外,在手术中,还可能伤到返喉神经、声带、甲状旁腺,甚至会在脖子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。

当得知死亡可以延后,皮囊就变得珍贵起来。嘶哑的声音,可怕的疤痕,这一切,都让我不愿接受。我想起胡歌在车祸后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的一段话,觉得无比贴切。

“人就是这样。原本我惟一的渴望就是活下去。可是当生命没有危险的时候,我就想我的眼睛不要瞎。当我知道眼睛没有瞎,我又希望样子不要太丑。”

贪婪,让我失眠。

Day9(4月9日)

抉择

一大早起床,对我的病从来没有提过任何一句的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。

电话里他只是转述了一个故事,朋友的女儿是同样的病,没有做手术,后来转移到了乳腺,没有救活。

大段大段的沉默里,我读出了他的潜台词。于是在医生来的时候,我爽快的答应了,第二日就安排手术。毕竟,年迈的父母需要更保险的选项。对于他们来说,残缺比失去好得多。

无法选择的时候,就采用排除法。毕竟,判断题远比选择题简单。

Day10(4月10日)

手术

医生决定给我做腔镜手术,即利用三根长光纤从胸腔进入,伸到甲状腺附近,使用长机械臂在体外操作,远程切除病灶组织。虽然这种手术相较传统手术风险更高,但因为不会在脖子上留下疤痕,故绝大部分患者都选择这种模式。大概,这就是爱美的风险。

手术前一晚,不能饮食,亦不能喝水。医院的枕头上,捧着小说等待着睡意。医院的冬天很静,窗外,泡桐枝条在夜色中张牙舞爪,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,却不显萧条。二十几天来,虽然身体上没有任何不适,脑海中却时常像有颗小石子在一点点挑磨我的神经,让人无法安眠。此时诸多不确定已消弥,这是最安谧的一夜。

次日还不到七点,护士便拿了厚厚一叠声明书来让我签署。那些耸人听闻的手术意外和麻醉后果,让我觉得自己像签署着卖身契。七点半,父母亲还没有赶到,婆婆陪着我去了手术室。

取下眼镜的一瞬间我有些慌。近一千度的近视,离了眼镜,整个世界都是马赛克。身着无菌衣的护士带领我穿过门廊,一道道门在身后关上。我看不清手术室里的器械长什么样子,只记得墙上有面巨大的显示屏,大约是用来显示腔镜内看到的情景。麻醉剂一滴一滴注射进身体的时候,感觉就像有一只小蚂蚁在皮下爬行,可惜她还未能从肘窝爬到肩膀,我就失去知觉了。

母亲后来告诉我,他们在我刚进手术室就匆匆赶到。整个手术过程,父亲在等候区坐立不安。原本是个很简单的手术,计划半小时完成,期间却还加了一次麻药,足足两个半小时我才恢复意识。她说,看到父亲上一次这么紧张,还是在奶奶病危之时。

这一切发生的时候,我一直在昏睡。原来,旁观者清,但是旁观者疼。

Day11(4月11日)

睡意

恢复意识的时候,我正处在一个失重的状态——两个护士正将我抛上担架。腾空的一瞬间极短,我还没来得及睁眼,身子就跌在一片富弹性的支撑上,那一瞬间左侧锁骨传来的剧痛足以让我确认自己依旧存在。

我的意识跟着轮子滚向病房,任何的颠簸都牵扯到伤口,然而这疼痛并不足以抵挡麻药的强劲后效,人声、衣服的悉索声、轮轴转动声和门开关的声音搅在一起,混合成混沌的一团,堵在我的耳朵周围,空间仿佛被扭曲了一般,什么感觉都颇不真切。我努力撑起眼皮,感觉自己看到了惨白的天花板,看到了淡蓝色的口罩上一双眼睛,看到了划破视线的日光灯,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。

全麻之后的两小时内,我一直在意识模糊的泥沼中挣扎。此时如果睡着,可能发生呼吸遗忘导致死亡,因此需要不断有人在旁边呼唤病人的名字。整个过程,我很清楚母亲就在身旁。在药物的作用下,大脑急切地想要逃离现世,身体也压根不愿意动弹。我的记忆被分割成无数相同的碎片,每一片都是从她的呼唤开始,以眼前一黑结束。她站在我身侧一同和睡魔战斗,我感受到她略带粗糙的手掌,干燥而有力,就这么一直握着我的手。

即使是在这样朦胧的意识里,我仍然没有忘记示意母亲为我拍照留念。我希望,这死里逃生的狼狈被记录,也希望,它不会再来。

Day12(4月12日)

手术后度过的第一晚,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。

大概由于睡了整整一个白天,临近晚九点的时候,我终于清醒了。第一个敌人并非预想中的疼痛,而是口渴。二十四个小时滴水未沾,我的整个口腔都结成了一块铁板,变得十分僵硬,压根一点唾液也分泌不出来,嘴唇更是几乎无法动弹。留下来照顾我的姑姑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滴管,往我嘴里滴水。我感觉自己是一株奄奄一息的丝瓜苗,水在干涸的口腔内壁里迅速渗透开来的一瞬间,我浑身打了个激灵,那没有任何味道的水,竟被我生生尝出了一丝甜。

解决了口渴的问题之后,疼痛开始毫不犹豫地发起了进攻。

曾经看过一个数据,如果给疼痛等级以0-10的数字做一个排名,排第一的一定是分娩痛8.4,第二是牙疼,第三才是手术后的伤口疼,大概5.9左右。然而,对于一个几乎一动不动躺了一天的人来说,伤口的那种持续的灼烧感,远远不及腰背肌肉的酸疼带来的折磨。我急切的想坐起来活动一下腰和背,但医生说为了避免体腔积液,最好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说。

于是我像蛇一样不停扭转下半身,小范围地拉伸放松腰部肌肉,然而每一次挪动,都会牵扯到左侧脖子的伤口——那里还插着一根导管,一直通到左乳上的伤口,以便将废液排出体外。心跳监测仪的屏幕闪着微弱的光,我瞪着那一条上下波动的曲线和不停跳动的数字,连眨眼的欲望都没有了。

就在我习惯了这些疼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,一阵紧缩感从左腿传来。大概是手术时影响了甲状旁腺,影响了钙离子的通透性,导致术后抽筋。这抽搐从左小腿开始,向下一直传导到小拇指盖,继而整条腿都收紧了,我感到后脑勺也有些跃跃欲试,仿佛灵魂被左腿揪得短了一截。这种抽筋隔俩小时就来一次,起初我还会想抵抗,到后来索性拿起手机看起了小说。只是在抽筋的时候告诫自己的脚丫子,不要调皮。

在这个皮囊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夜,我的左脚小拇指不断提醒着我生命的存在。比起前期对死亡的恐惧,这种疼痛真实得让人欣喜。

Day13(4月13日)

男女之别

(一篇跳出时间线的番外)

医院是个很有魔力的场所,一旦进了这扇门,所有身份相关的性质都被模糊了。一模一样的病号服,除了个头高矮,套上之后美丑胖瘦都不大分辨得出,更不用提贫富阶级这件事。

正因为这样,在听隔壁房间的病人说主刀医生是个帅叔的时候,我觉得十分尴尬。

我的主刀医生有两位,一位是60岁红光满嗓门特别有力的老太,她是甲乳外科著名的教授,因经验丰富负责指导手术进程;另一位四十岁左右,就是传说中的帅叔,但我每次见他,不是他带着口罩,就是我没带眼镜,因此对于他的真颜,我一直记忆模糊。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查房的医生,大约三十岁,也是男士。

刚搬进来的两天,我还很注意自己的形象,每天洗头,防晒底妆一个不拉,出病房检查也会穿着自己的衣服——虽然还未得到诊断结果,但毕竟爱美,即使病着,也要做个有腰身的病人。

然而,手术之后,就完全变了。

Day14(4月14日)

将花作为礼物的传统,如果要追溯,或许要往前跨越几千年。在人类还刚刚开始学会收集野果的时候,花意味着未来的食物,女人们会灵巧地绕过正在盛开的花朵,摘取已经成熟的果实。而在食物极大丰富之后,古希腊时期的人们就已经开始注意到这种事物的美。百里香是爱神之泪,水仙是自恋的少年,这些神话故事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后世,成为了后来花语的前身。

然而,我却是一直不太喜欢花的。

其实严格说起来,并不是不喜欢花,而是不喜欢送花这件事。对于把花摘离本体再打包送给他人这个行为,总觉得是剥夺了它们本来可以更长的生命,让它们提前凋谢。

可是,病房里堆满了花。

每个来探望的人都带来了一束花,或大或小,藕粉色的绣球,鹅黄色的康乃馨,香槟色的玫瑰,紫红色的石竹,浅绿色的桔梗……姑姑把她们一字排开依靠在窗台上,当我这个近视眼从病床上望去,整整一片都是绚烂,照亮了小小的病房。

后来能起身了,我便常常坐在窗台上和她们一起吐纳阳光。短短几天时间里,我的食指和她们变得熟络起来。绣球的花瓣颜色最嫩吹弹可破;桔梗要韧一些,但也是薄得出奇;玫瑰花瓣从外到内是不同的质感;石竹和康乃馨本是一个科所以很相似,含水量不高,有点类似于煎豆腐,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干膜。逢中午阳光强烈,偶尔能看到花瓣内部呼之欲出的经络,一根根从每一片花瓣的底部舒展开来,延伸到每一个角落,花束偶有几乎感觉不到的震颤,我小心翼翼地旁观,像是窥到了她们的呼吸。

然而毕竟是冬天。离了枝叶的支撑,她们每一束都只坚持了三日。但是这一次看到她们凋谢,我竟然没有感到惋惜。

生命对于她们,和对于我是一样的。绵长者有她的幸运,短暂者自有她的绚烂。

Day15(4月15日)

橙子

时间回到手术后的那天早上。

一个晚上的折腾,六点护士过来查房的时候,我松了一大口气,这意味着我可以从两小时一次的自动测心率和血压的机器里松绑,也终于不用再躺着了。

我想让陪睡的姑姑扶我起床,却发现她不见了。护士把床上半段摇起来,我费劲的支起身体,疑惑的打量着病房,沙发上还留着一个淡淡的坑印,那是她曾躺在那里的证据。

正疑惑着,她端着杯豆浆,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走了进来,虽然是冬天,她却敞着外套,额头上的刘海一缕一缕的粘在眉毛上端,尽管她剧烈地喘着气,刘海却丝毫没有动。

“老家的人说,手术完要多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C,这不,我刚出门给你带了豆浆和橙子。”

在检查那天我就打探过了,这附近路程十分钟之内都没有早餐店。我不知道她跑了多远,喉咙也因为导管还在,发不出声音来问。

她放下袋子,将豆浆吸管插好递给我,我吸了一口,吞咽的动作牵扯到伤口,我的眉头绞成一团,眦着牙倒吸了一口气。

“很疼吗?哎呀我太笨了,你现在怎么吞得下橙子。”她自责地跺了跺脚,开始在病房里寻找有什么方法可以将橙子打成果泥,她的眼神与微波炉接触的时候一亮。

她拿出五个橙子放在微波炉里加热,伴随一声清脆的“叮”,一种夹杂着清新的糊味在病房里弥漫开来。她打开微波炉,将还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橙子小心的拨弄到饭盆里,用勺尖将皮扒拉开,再一点一点地将果肉刮下来,送到我的嘴边——“吃一点,你两天没吃东西了,这个正好微波炉热过,不凉。”

我将眼神聚焦到勺子上,那一摊颜色奇怪的果泥,完全看不出半点橙子的样子。我伸出舌尖沾了沾,一股酸酸的苦味,还是热乎乎的。

“我生娃的时候,就是喝豆浆吃橙子,有助于恢复抵抗力,很快就好了。”姑姑的鼻尖沁着细小的汗珠,一滴滴,似微小的珍珠一般闪闪发光。

我什么也没说,默默地吃完了整个橙子里的果泥,那鲜亮的橙色和满满的维C酸入腹,丹田仿佛真涌出源源不断的内力,将挂在神经上的疲惫一扫而空。

微波炉里的橙子,有多荒谬,就有多少爱。

Day16(4月16日)

声带

如果要问整个康复过程中我最欣喜的时刻,应该要算术后恢复正常声音的那一刻。

我原本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声音的,过于圆润又有些含糊,再加上声带肌肉力量的薄弱,很缺乏穿透力。尤其在KTV,只能唱一些小女生的歌,而且背景声音稍大就被盖过去了。

为此,我常常在喉咙嘶哑的时候练习发声,渴望自己的声音里能多一些颗粒感和沧桑。然而我以为很粗犷的歌声,录下来听,仍然像是孩子的张牙舞爪,幼稚而奇怪。

直到手术前,医生告诉我,微创手术很可能影响到声带。

这意味着我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嘶哑声音了??从此可以像斯嘉丽女神一样迷离性感脱离小清新路线啦??

我以为自己会兴奋狂喜,但并没有。一种几乎感受不到的疼痛像蚊子一样在我心头叮了一口,随即如水纹一般荡漾开来,不多久,整个胸腔里都回荡着一种失落。

于是,手术前一天,我偷偷躲在洗手间里,录了平时最常K的十首歌。我一遍一遍地唱,在心里暗暗地想,如果声音从此嘶哑,那么这十首歌就是我唯一的积蓄了。

手术之后难熬的那天晚上,发不了声,我带着耳机躲在被子里听录音,竟觉得自己声音其实挺甜美的。自恋治愈疼痛,这大概也是一个新发现了。

术后我试着发过几次声,顶着牵扯伤口的疼痛,硬着头皮说话。第一日根本难以发出声响,声音像搅和着泥沙一般粗糙,每个字迸出喉咙都需要历尽千辛万苦。第二日顺利许多,像是压在喉咙上的千斤大石搬走了一半,然而音色还是尚未打磨的模样,充满了尖刺和嘈杂。第三日,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,虚弱且浑身是伤,但仍然是它。我低声的发着毫无意义的拟声词,带着满心的欢喜的迎接它。

原来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。你所讨厌的自己,在要失去的时候,都会舍不得。

Day17(4月17日)

住院楼

手术后的第三天,我拎着废液瓶在住院楼里游荡。灯光惨白,暗灰色的墙壁从我的病房一直向前延伸,最终被走廊尽头的混沌吞噬。管子从我身体里延伸出来,我把瓶子捧在手上,感觉像捏着自己的尾巴。

住院楼共有六层,顶上两层是手术室,我住在四楼甲乳外科,这一层都是轻症患者。所谓轻症,就是只需要把病灶切除,就能完成治疗过程。这一层白日的阳光最充足,病人们也最年轻。常有谈笑声从病房里一串串飘出,高高低低地悬浮在空中,走过时偶尔会不小心撞到,心情也会变好。

第二、三层住着肝胆科的肿瘤病人。病号服穿在他们身上常常是晃荡着的,笑的时候牙床格外突出。他们喜欢把手藏在衣服低下,只有在接东西的时候露出一截,干瘦干瘦的像是枯柴。

第一层是接待大厅,最热闹最多生气,人们脸上却最多惶恐。来这里大都是刚发现病情的人们,带着小鹿般的柔弱和不安,简直一阵风吹过都能让他们跳起来。这种不确定的状态,不久前我才经历过。

回到四楼,我遇到一个姑娘,25岁,圆脸,刚做完左乳切除不久。

“我渴望有大事发生,这样我就能辞职去环游世界。”她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,这让她的话格外有煽动性。“原来癌症不是一定有化疗,害我前期担心了好久。”她抬起手似乎想拍拍胸口,中途却改变方向搭在了左肩膀上。

“虎头蛇尾的病。”她总结道。

“对,虎头蛇尾的病。”我举起手中的瓶子,敬酒似的朝她遥遥一举:“感谢这病虎头蛇尾。”

Day18(4月18日)

柴鱼汤

做手术之后,要喝柴鱼汤。

所有的亲戚都这么说,于是,每天,我盘坐在病床上,享受着婆婆姨妈舅舅姑姑炖的各种汤汤水水,其中必有的,就是柴鱼汤。虽然四肢健全,但有人帮忙端着碗,这样的待遇,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坐拥天下的皇帝。

事实上并不是这样。

帮忙端碗是因为手背上插着各种针,喝柴鱼汤是因为,除了汤,我什么也吞不了。

很害怕喝鱼汤,总觉得细小的鱼刺会跟着汤汁一起游到喉咙里,然后就在那里驻扎。可是伤口太疼了,那里像坐了一只蜘蛛,只要有任何牵动喉部肌肉的动作,它都会收紧网络,于是疼痛感会迅速传到那一点,引得人一阵震颤。所以,我只能拒绝一切需要咀嚼的食物,用汤替代。

用吸管喝汤的习惯便是这时候建立起来的。由于没有什么油,汤面上并没有常见的澄黄油花,整个汤呈现一种黯淡的黄色,但却很清澈。我喜欢叼着吸管在碗面上划拉,找到一个没有渣滓的地方,便让吸管一个猛子扎下去,从最底层将汤吸上来。然后也不立即吞下,而是在嘴里含一会儿,感受口腔壁的每一个细胞和汤汁的接触,然后才让这一小口汤慢慢顺着喉咙滚下。

热乎乎的汤经过伤口时,还要狠狠地嘲笑它一次,我能感受到伤口在疼。随后,汤才滑过胸胃落入腹中,在那里化作丹田里的。

难以下咽的日子里,柴鱼汤给我乐趣和力量。

Day19(4月19日)

概率

在手术之前,医生曾说,其实不手术也没有关系,每年检测就好,有一定概率,即使穿刺了也不会发生转移。至于概率是多大,并无法预测。

在很久以后,我做了个基因检测。检测结果显示,我患甲状腺癌的概率,是万分之零点二。也就是说,与我有同样基因位点的人里,五万人只有一人才会发生与我一样的病变。

得知这个数字之后,当晚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里我身处一个巨大的空间里,四周是一根根红色的圆柱。我凑近其中一根柱子,发现原来它是由无数的ATCG组成,它们先一一配对组合,然后拧成麻花状,麻花再彼此缠绕成更大的螺旋,最终组合成庞大的双螺旋结构,一直从地面延伸向天空,消失在虚无里。双螺旋,这是DNA!我并不惶恐,只是看着它们纠缠翻滚,忽而其中的一对AT变黑,起初是一个点,尔后迅速扩张成墨色的一条线,蚯蚓般顺着DNA攀爬到顶端,在那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墨团,最后再倾泻而下变成黑色的瀑布。

醒来的时候,枕头已经被汗湿。我回想着梦中最初突变的那对嘌呤,忽觉自己幸运。十万分之二的概率被我遇上,即使不是中奖,即使是生病,也是一种独特。

概率始终只是个数字,对个人和历史而言,只有全或无,已发生,就是%。

Day20(4月20日)

在得病之前,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,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坚持超过一个月。不论是开始时多么信誓旦旦地给自己打鸡血,到第十几天的时候,就疲软下来,再也无法找到出发的热忱。

但是在吃药这件事情上,我已经坚持了五百天。

手术切除甲状腺后,需要通过外源性药物来补充甲状腺素,以维持身体的新陈代谢和日常活动。如果甲状腺素摄入不足,病复发的几率会增加还是其次,首先影响人的,就是体型和智力。因为代谢的变慢,身体会变胖,头脑也会反应速度降低。正因如此,我从不敢遗忘吃药这件事。

最开始的一个月,仍然是很不习惯的。常常要老妈提醒,每日吃药的时间也完全不固定,有时是刚睡醒,牙都没刷,就蓬头垢面地摸起两颗塞嘴里;有时是午餐后,斜歪在沙发上昏昏欲睡,忽然一个白色小丸像流星一样坠入脑海;有时一天忘了吃,躺在床上已经快入睡了才想起来,只能无奈的离开刚捂暖的被窝,踮着脚从冰冷的地板上跨过去寻找那两颗白色的小药丸。偶尔也会忘了今天是否吃过药,捧着一板药发呆半天,努力回想自己一日的行动轨迹——毕竟吃多了就变甲亢,也不行。

时间久了,我摸索出一套方案。我将日期写在药丸纸的背面,同时将服药时间固定在每天早晨,以此提醒自己。如果外出住宿,即使只是一天,我也会多带一板药备用,以免丢失。那些药总是放在行李箱或者包包最隐秘的地方,比钱包藏的更深。

毕竟,那象征命。

也许没有坚持不了的事情,只有不够强烈的欲望。

Day21(4月21日)

出院

在医院,除了每天六点起床是个大问题之外,其余时间又有Wi-Fi又有空调,挂着点滴看着小书,日子简直不能再惬意了。

但享受的日子也没几天,见我已经没什么大碍,医生将我赶了回家。病房紧张,许多人望眼欲穿要住进这间简陋的小房间,虽然床还不够我翻身的,但这块硬板,仿佛睡在上面,就有了痊愈的希望。

出院那天,我没有太多印象。只记得父亲带了条大围巾把我的脖子裹得密不透风;只记得推家门而入的那一刻,母亲举着锅铲来迎接我。耳边是高压锅有节奏的喷气声,空气中辣椒分子在做着随机运动,偶有一两个调皮的进入鼻腔,引起一阵痒痒。剁椒豆豉蒸排骨!我贪婪地皱着鼻子,将味道一点点吸进鼻腔,熟悉的感觉让唾液腺蠢蠢欲动,不一会儿就没出息的流出口水来。

是的,出院的这天,母亲做了一大桌菜,他们吃,我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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